散文雪天烫壶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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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喝茶品滋味，有人喝茶图面子，有人喝茶讲过程。我属于第三种。听起来好似超凡脱俗，实则是不懂茶，只能从泡茶煮茶的过程中找点乐趣。挺好，这年头，乐趣比幸福重要。

地处坝上塞外，与茶的缘分浅。山是石头山，棱角陡峭，秋冬灰蒙，有产物之树木多为沙果、沙棘，不说滋味，外表皆硬朗，否则无以抵御寒扛冷。

生平第一次见茶树，乃是多年前旅行南方，特意求当地朋友带领到他家茶园。但见满坡翠绿，满树柔荑，触之软嫩。兴奋、欢悦、拍照，下山后啧啧几天，很是遭到朋友鄙视。

山中无茶，家中有。甭管现在家乡人有多少茶博士侃侃而谈什么茶的种类、好坏，放诸二十几年前，本地人喝的多是茉莉花茶，一两块一袋子，粗梗硬叶，香气重，味道苦。如你去某户人家做客，主人沏出一杯绿茶，定是单位发的防暑降温产品，舍不得喝，留着招待客人。也曾有许多人闹出把茶叶毛峰当作发霉长毛倒掉的笑话。

城里人姑且不提，老家乡下庄户人家也不能缺了茶。条件有限，乡下人只认茉莉花茶：便宜、耐泡、可中和井水的苦味。

水质好的地方，人们喝茶时水泡茶，老家人喝茶时茶泡水。一个大缸子，放三分之一杯茶叶，条子沫子无所谓，酽酽沏一杯，洒如白糖，放在炉盘上，一家人热乎乎喝一下午。

我的祖父不怎么爱喝茶，却喜在冬日煮一壶。家中有炭盆，是穷苦年代冬天取暖烤手之良器。据说那会儿人们买不起煤，便自己烧些木炭，寒冬腊月在炭盆里点一炉，清晨傍晚暖手脚，剩下的时间全靠火炕。

到我儿时，炭盆自是不再有用，成为祖父专门的煮茶“神器”。他找人做了个铁网，大小正好覆住炭盆口，第一回用的时候，在洗干净的铁网上刷一层胡麻油，烤干，再洗，然后使用。

彼时木炭也没人愿意自己烧制了，自己烧的烟气太重。祖父托人到县城里买一袋子无烟炭，放在墙角，让祖母唠叨了很多天，说他乱花钱。祖父笑笑，不反驳不解释。

限于制作工艺和价格，无烟炭并不如现在的真正无烟，只是烟气淡些。农家人生活，烧灶烧烤烧炉子，离不开烟火，自不怕烟气熏了屋子，黑了顶棚。

祖父是个爱热闹的人，没有外人来，他的小炭盆是不会点火的。自己喝，如乡邻般放在炉盘上足矣。唯有一种情形，祖父定会拿出炭盆煮一壶，下雪。

可能当时没那么多的汽车尾气融了雪意，可能当时没那么多的工厂变了天气，可能当时的人呼出的哈气没那么多炽烈凌乱的欲望，那时冬天下雪的日子，比现在多，多很多。

有雪的冬天，哪怕寒风凌冽，也尽是温柔。老人们念叨着“瑞雪兆丰年”，孩子们呼喊着奔向天地，雪，是老人们的杯中酒，是孩子们的棉花糖，辛辣了年轮，甜蜜了岁月。

待雪落到我家，是祖父煮茶的讯号，是我守在边上的安静。当雪失去了落下时的调皮，趴在窗户咧嘴笑成花的时候，屋子里的炭盆已是红红火火。铁网子上的粗陶单柄茶壶中煮的水，是祖母扒来的雪水。外面小房的瓦顶上，祖母扫去上面一次雪，用她的手轻轻划拉着中间的雪层，不碰底，碰了，这小罐子水就算废了。许是祖母双手的苍老阻隔了冷暖，雪在她手上不化，手在雪中不红。集来的雪不多，将将够我们喝茶。

茶壶里的水渐渐沸腾，铁网上已经摆上了自己打的饼干，切成片的红薯，干巴巴的红枣。水开了，不急，放入长方形袋子里掏出的茉莉花茶，再煮一气。一气有多长，完全取决于祖父一袋烟的时间。

烟锅子在床沿嗑的声音，是茶出壶的前奏。祖父那一小块儿手巾垫着壶把，将香气四溢的茶水倒入搪瓷大缸子，混在水里的一两根茶叶，祖父捻出，放回茶壶，加水，继续煮。

炕上的小玻璃杯，在搪瓷缸子的“无私”下，个个沾染着茶香。祖父严格遵守着“酒满茶七分”的规矩，玻璃杯不会满溢。祖父祖母喝茶很慢，一杯茶可以喝到下壶水开，我喝得快，不是不怕烫，是祖母会把我的被子放在窗台上晾起，腾在窗户上的雾气，正好供我写写画画。

小小年纪的我，对茶是不感冒的，无忧的年纪，受不了一丝苦。我之所以守在祖父边喝茶，是因为祖母在我的杯子里加了白糖，在我的手里塞了酸三色，铁网子上烤着的红薯、红枣、饼干，也是我的专属。

热热的炕，暖暖的茶，甜甜的食物，是祖父母给我的童年。在他们这里，从没有要求我学习如何好，将来有什么出息，他们所期盼的，只是孙儿的健康快乐。茶水的苦，他们可以为我遮掩，生活的苦，他们用自己的余生为我拖延。

多年后，在无雪的冬季，我在精致的茶盘上摆弄着茶水，试图从中寻找压制躁动的表演，涤荡心灵的浅薄，总会想起儿时的那盆炭火，那壶茶，那守在我身边的人。或许，想起他们，我的心才会有暖意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