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炝炒金白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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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儿时，每到深秋储存白菜的时节，父亲都要雇辆驴车往老家拉上一堆，到了爷爷家，早已得信儿等候的爷爷从太阳地里站起，背着手笑嘻嘻地走到门口，先甩给车把式两盒山海关，然后把人家让进屋里喝加了白糖的茉莉花茶歇着。车上的白菜不愁卸，侄男外女闻讯而来，七手八脚将白菜搬进堂地晌（堂屋），然后撕着嗓子喊：“三爹，金白菜放这儿了啊。”爷爷不出屋，沉声应道：“喊啥喊，没聋呢。不招呼你们了，一人拿几棵白菜走。”叔叔姑姑大爷们乱糟糟的嘟囔：“人老了，脾气没小，来来，多拿几个，心疼心疼三爹。”

白菜只有在父亲购买的时候论“斤”，其后全部以“堆”计算。无它，便宜东西，即便是县城经济最困难的人家也要存点。坝上的冬天，万物寂寥，其它蔬菜难得一见，不怕冻的白菜成为普通人家餐桌上唯一称得上“新鲜菜”的东西，炖粉条、熬豆腐、醋溜皆离不开它，敞开了吃。

如此廉价之物，到了老家农村，立刻化身为“金白菜”。不懂得啥是谐音梗的乡亲们把谐音发挥到极致，原本的京白菜变成了金白菜，听上去身价倍增。听爷爷说，过去的老家是不种白菜的，只种疙瘩白，也就是圆白菜。我不能理解的是：原产我国，被人们食用千年的白菜为何长时间在坝上得不到种植，而来自地中海的疙瘩白却成为大家院子菜地里的主力。问爷爷，爷爷思索良久，斩钉截铁地告诉我：“不知道。”

无论什么东西，少了，便有了价值，人情是，白菜也是。当时的农村不缺人情，有点啥稀罕东西，尤其是吃食，亲戚朋友互相串着送，你可以不吃，但不能不要，不要就是驳了送者的面子，金白菜能成为礼物，城里人是想不到的。在农村不难理解——吃粮吃菜靠自己种的乡亲们，轻易不买菜。在他们看来，除了儿孙和祖宗，自己什么都可以糊弄，花钱买菜，简直是罪过，再便宜也不行。

这种心理之下，村里人家过冬的金白菜不会论“堆”。家里宽裕的，靠墙买一排，家里拮据的，浅浅地买几棵，城里有亲戚的，自有人送。到了冬天，火炉里灶膛里炖菜，自家秋天晒的茄子干、豆角条、土豆子可劲儿放，临出锅，扒几片金白菜的叶子放进去，那便是无上美味。什么，白菜叶子冻了、干了怎么办？不存在的，庄户人家，不会随意扔掉任何一片白菜叶，那可是金白菜啊。

爷爷吃金白菜在村里出了名。在我父亲还小的时候，爷爷的胃不舒服，吃药不见好，奶奶想着在饮食上给爷爷改善改善。那个年代的农村，吃饱已是幸福，吃好不可想象。奶奶不知从哪里听来金白菜配白面馍吃了养胃，托在城里工厂开车的三舅爷搞来一些白菜，天天中午炝炒一盘作为爷爷的专属饭菜。

奶奶炝炒金白菜的习惯一直延续了下来。大铁锅里少倒些胡麻油，白菜洗干净切条，大火热油，白菜放进去快速翻炒，直至焦而不糊的状态，加酱油出锅上盘，不放盐。在我吃来，这种炒白菜的做法不可下咽，味道寡淡不说，还有着淡淡的焦糊味。在父亲看来，炝炒金白菜什么时候吃都是美味，这可是他童年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啊。

父亲描述他儿时看爷爷吃金白菜的样子：筷子每回夹一小撮，掰一口白面馍，把金白菜放上去，馍馍的缝隙瞬间吸上了不多的油水，淡黄色的白面加深黄色的胡麻油，引的父亲的口水直流，爷爷叹口气，将馍放进嘴里，慢慢嚼着，半个馒头下肚，剩下留待明天吃，盘子里的金白菜此时还剩下一小半，爷爷在里面撒些盐拌一拌，推给眼巴巴看着的父亲。年长些的伯伯们得不到此项待遇的，奶奶炝炒金白菜的时候他们已经躲了出去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。村里人也埋怨爷爷：“三爹真讨人嫌，咋又吃金白菜？快来股风吧，把这恼人的香味吹走。”

不多的金白菜吃完，爷爷的胃丝毫不见好转，爷爷气得直埋怨奶奶：“从哪听来个话头，白白吃了这么久的金白菜白面馍，真作践粮食。”奶奶知道爷爷吃“独食”心里不痛快，没作声。家里恢复了莜面蘸腌菜汤的日子，村里人缓一口气：“总算吃完了，瞅瞅三爹的脸面，就是比以前好看。”

到了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，老家人们突然开始种植起大白菜，产量还挺高。已然年迈的爷爷经常踱着步子去田间地头看一看，见惯了风雨的他也时常纳闷：以前人们咋不种呢？这玩意也不难种啊。

如今的老家已经没人管白菜叫金白菜了，父亲偶尔叫起，定是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我讲爷爷吃炝炒白菜的故事，他说不烦，我就听。老百姓这一辈子，能当故事讲的事不多，苦难在我们大多数人面前，真不如一餐饭重要，用父亲的话说，苦过了就苦过了，记不住。好吃的不一样，吃一次，一辈子都能记住。我想，那些所谓的苦，于父亲而言，再吃一次也无所谓，因为那些时光里，有他的爹娘我的爷爷奶奶在，他们没老，父亲还小。